我的左泥老师

推荐人:孔明珠 来源: 小船阅读 时间: 2018-03-16 14:58 阅读:

 又想起左泥老师是在前几天,我去作家协会,见办公室姑娘在处理旧书报便过去帮忙,在搬走一张旧桌子拉开抽屉时,发现几张散落的旧照片,是黑白报名照,像是作协老会员。有几张熟悉的面孔,其中就有左泥老师。

  照片上的左泥老师像上世纪80年代做同事时一样,清瘦,高颧骨上架了黑色半框眼镜,抿着嘴唇微笑。我有点难过了,知道他已在很多年前去世,而我自从离开出版社之后,只回去看望过他一两次,还是为了出版自己的书。

  左泥老师出生于1925年,原籍江苏泰兴。他很高,仙风道骨,如果穿上长衫,手里卷了线装书,飘走过来,活脱就是古代诗书贤达。我调进绍兴路74号上班时,他在我斜对面办公室,那是文学一室,文艺出版社重镇,出版的都是中国文坛最重要的长篇小说,还有一本著名文学杂志叫《小说界》。

  当时我二十多岁,坐在文艺理论室小办公室当小编务,可我不喜欢看深奥枯燥的文艺理论著作,爱读小说,对创作型作家仰慕得不得了。身在理论室,心在文学室,常常耳朵竖起来听斜对面的动静,看他们编辑以及编务将全国大腕作家迎来送往,请客吃饭,开笔会,坐游轮,羡慕他们咋这么忙。

  每天中午我们74号的人都去54号人民出版社大食堂吃饭,手拿一只搪瓷碗一把调羹,敲敲打打荡马路过去,再荡回来。左泥老师总是很晚下楼,又很早就回办公室。他不苟言笑,孤独一人,慢吞吞的。有一次左泥老师主动招呼我,让我一惊,他说认识我父母亲。我没敢问他什么,只知道左泥老师是资深文学编辑,并不是领导。从办公室门缝里看进去,他一直是趴在稿纸堆上严肃工作的状态。

  有一次我们在绍兴路上一同走回办公室,一路无语。在传达室门口,左泥老师脸上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,他说,小孔,你怎么有时候打扮得像公主,有时候是牧羊女?我低头看自己那天身上穿着很长,料子飘荡的花衬衫,外面又罩了网状的背心,细裤腿加中靴,那是当时流行的披披搭搭“波西米亚风”,我自以为很时髦,却不知道人家看上去颜色杂乱。我一下脸红,嗫嚅了几句,也反驳不了,赶紧逃回办公室。

  我与左泥老师稍微走得近一点是1994年,那时留学生文学很时兴,文学一室做了套“西洋镜丛书”,而我随留学潮出国两年后,没能回到出版社,就在家写了个长篇小说,想拿到老东家问问能不能出版。这是我的处女作,我一点把握也没有。交稿以后我像热锅上的蚂蚁,整天焦虑不安。隔了三个月,我壮胆去出版社左泥老师办公室问稿子的下落,主编正好在接一个很长的电话,坐在窗前的左泥老师向我招手,我过去,他指着正在看的一沓书稿说,你的稿子在我这里,写得不错。我涨红脸说:真的吗?左泥老师,我我……第一次写小说,等了好几个月我信心也没了。左泥老师说,不急不急,我已经在终审了,我看完就可以发排。他翻出几张折页,问了我几个问题,说可能会有一些删改,我连连点头答应。后来这本《东洋金银梦》在文艺出版社出版了,很快被日本近代文艺社翻译出版,其中左泥老师对我的帮助肯定太重要了。

  其实左泥老师本人就是作家,上世纪50年代就写了很好的小说。上世纪60年代已在上海作协《收获》《上海文学》举办的创作学习班里负责辅导业余作者,他兢兢业业谦虚谨慎。在特殊年代,他以善良的人性帮助老作家脱离险境。待到改革开放,他首先站出来主持编选《重放的鲜花》这本老作家作品集,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《重放的鲜花》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,“如惊蛰的春雷,预告大地的复苏”。

  像左泥老师那样一生低调从事文学出版工作,扶持年轻作家的我知道很多,而亲身经历的只有他一位。当我自己也当编辑以后,我去看望过他一次。我记得他说话声音很轻,他对我说,你们做杂志采访很多名人,名家,你们不能光盯着热门的人啊,有很多老作家现在很寂寞,没有人理睬。我呆愣片刻,他说,比如王西彦,他指指外面马路,就住在那里,他是一个很好的作家,现在几乎被遗忘了。他还举了几个例子,看看我那么呆滞,也就叹口气罢了。

  世上有些人难得见面,难得交谈,却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印记,我想,这就是人的魅力,人格的力量吧。左泥老师笑话我打扮的话令我常常想起,反省自己的审美。而他关于不能冷落老作家的话,更是令我感受到人身上应该具有的正直、公平与善良。

作者:孔明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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