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姑姑家的酒

推荐人: 钟菡 来源: 时间: 2018-02-05 21:11 阅读:

  见到姑姑之前,就早惦记上了她的杨梅酒。

  姑姑是先生的姑姑,住在江西边界的一个小镇上。去那里要先坐近十个小时的火车到福建,再转汽车过去。一路上是数不清的岚气晦暗的山,形态远不如江南的山体秀丽曼妙,但那些原始粗陋的山崖下面,蕴藏着更为浓郁丰富的自然瑰宝。

  姑姑说自己有酿酒天赋,家里的橱柜上摆满了一个个大塑料桶,里面装着玛瑙般的杨梅酒、琥珀色的玛卡酒、乌紫色的稔子(桃金娘)酒,还有底部沉满一只只完整大黄蜂,看起来烈性十足的黄蜂酒。

  “我不会喝酒,但我就爱酿酒,我酿酒大概还有些天赋。”一坛桂花酒她藏了三年,每次只有贵客来时,才倒出一点招待。这坛酒酿的也是神奇,那天,缪斯女神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突然降临了她的脑海,姑姑自己摘了门前的桂花,一朵朵小心撕下花蕊,蒸馏了,用上好的酒酿做底,再加上大红枣调味,只酿了这么三斤。

  打开酒瓮,浓郁的酒香里裹挟桂花的清香,让人从鼻尖醉到脑仁儿里,怪不得吴刚在月宫里要拿它消磨时光,小酌一杯,真的让人甘心砍上三年的桂树了。姑姑自豪,“这是没人教我的,我想桂花没有甜味,里面放上红枣也许会好,这可是我独家的秘方。”

  在大山里,几乎家家都会酿酒。“我的酒如果放在上海,可以卖几百块一坛吧?”姑姑一边兴奋地规划着,一边又有些懒于开拓生意。在我们眼里,姑姑活得开心自得,她有一片橘子园,一家麻将店,有疼爱她的丈夫,不用为生活过度操劳。人最难得是知足常乐。

  姑姑今年四十四岁了,她低下头,让我们瞅瞅她头顶的白发。

  谈到过去的日子,姑姑翻出来一张张老照片给我们看,偶尔会悄悄调皮地在我们耳边说,“这是你前姑父。”姑姑年轻的时候真美,她是在人群里最出挑那个,一眼就能认出来。她拿着一张1991年的单人照舍不得放下,沉浸在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里。“你看我那时候,真好看。我觉得我最好看的是眼睛,是不是?”看了一会儿,她有些后悔地说,“我那时候怎么意识不到自己好看呢。”

  也许是姑姑那时候不太爱念书,若是她能走出大山,去沿海的城市读大学,外面的男人会把她的美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告诉她。姑姑若是在十七岁时就意识到自己的美,现在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。

  但姑姑爱山里的生活,她开着车载我们一圈圈地在县城里兜风,“我就喜欢呆在这里,方便,自在。”我们在她的新房子里留宿,卧室收拾得舒服干净,床上铺着天蓝色镶花边的被子,枕边放两个玩具熊,像她未曾老去的少女情怀。

  姑姑挑选男人的眼光如大山般传统。姑父雄壮的身体和他细致的心俘获了姑姑,他也把她捧在手心里宠溺着,他们像小情侣一般说说笑笑,肆无忌惮地在小辈前秀着恩爱。姑父被几杯杨梅酒勾起了精神,禁不住跟我们炫耀,“每天早上我都把牙膏挤好给她,你们做不做得到?”“那次去上海玩,走累了,我就蹲下来,让她坐我身上休息,你说有是没有?”

  姑姑喝了一点桂花酒,开心地应着,她脸上的红晕也许一半来自酒力,一半来自娇羞,那是令多少中年妇人羡慕的红晕啊。我没见到姑姑年轻时的美,却能记得她少女的模样。

  临走前一晚,姑姑帮我们把杨梅酒和稔子酒装进行李。她找出各种瓶子,一瓶瓶分好,一定要我们多带一点。“想喝酒了,就来找姑姑。”语气里,满是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的担忧。

  天色明了,姑姑带我们去集市上买早点,算着火车开动的时间,我们心里都有些焦急。

  姑姑背着黑色的双肩包,散着长发,飞也似地迈过石桥,像个赶着上早课的女学生,游刃有余地在各个摊贩前穿梭。米粉摊排队的人太多,姑姑跟老板打了声招呼,自己捞出米粉,熟练地加料、搅拌、打包,令人丝毫不怀疑她可以胜任这个摊位的主人。沿路的豆浆摊也早被她打点好,等买好米粉回来,姑姑干净利落地付好钱拿货,不用再多说一句话。

  我惊叹于姑姑的生活艺术。在集市的喧嚣声里,我好像看到了池莉《生活秀》里的来双扬在石桥上走过。在中国几千几万的城镇里,有多少这样的来双扬;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,藏着多少活生生的故事?她们身上有尘世中的烟火气,她们曾经经历苦难,她们在生活中磨砺出智慧。她们的喜怒哀乐都如同姑姑酿的酒一般,可以化成文字,化成艺术,在灯光下给人慢慢地品。可惜没有人为她们动笔,她们的故事也许就渐渐堙没在这些边远小城里,在石桥上的人来人往中,化为满地的菜叶笋壳。

 

作者: 钟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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