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的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

　　T是我的朋友，过去在一家工厂上班。他小时候，患小儿麻痹症，没有考上大学，靠自学取得本科学历。我认识T的时候，他已经开始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了。他写小说，写散文，写儿歌，最拿手的是写寓言、童话。T给我编辑的报纸副刊投过几篇散文，文字很干净，也很有味道。

　　我和T属于君子之交，不是经常见面。偶尔通个电话，发个微信，遇到外地报刊编辑到京城组稿，我会叫上他。T性格温和，寡言，从不多说话，即使大家说到兴奋处，他也总是以微笑了之。我觉得T很有城府，或者说很有定力。T说，你别这么高看我，我没你说的那么高深，我之所以这样，是因为我的身体，让我从小自卑。

　　我理解T的话。小时候，他有个妹妹，先天患有兔唇。小朋友在一起玩，别人都嘲笑妹妹，甚至张口闭口叫她小豁子。为此，只有五六岁的他，竟然和那些孩子打起架来。有一次，因为他把一个小男孩的鼻子打出血了，男孩的父亲给了他一个耳光。母亲知道后，拿着铁锹找到那男孩家，要跟男孩的父亲拼命。男孩的父亲说，你儿子出手太重了，把我儿子的鼻子打肿了，流了很多血。他说，谁让你家儿子管我妹妹叫小豁子来着。母亲一听，更急了，说我今天非把你们一家人都拍成豁子!母亲当然说的是气话。父亲知道后，过来把母亲劝走了。从那以后，小伙伴们再也没有人敢当着妹妹的面叫她小豁子了。

　　T最初是驾着双拐走路的。后来，经过几年的锻炼，他丢下一只拐。他所在的工厂是一家肉食品福利加工厂，T在工厂里管库房。每天，他把花椒、大料、桂皮、松香、料酒、淀粉等一一清理。工作空隙，他就坐在小办公桌上写寓言、童话。工厂里的人文化程度大多不高，厂传达室来的信件、汇款单几乎都是发给T的。T从来不张扬，不以作家自居，稿费多了，时不时还会请上几个工友到附近的花儿酒家小酌几杯。

　　花儿酒家的服务员都叫花儿，人们习惯叫大花、二花、三花，三花是个保定女孩，人比较文静，喜欢看书。我们到酒家吃饭的时候，常和花儿们开玩笑。花儿们知道我们是搞写作的，有空也凑过来听我们讲故事。一来二去，三花和T彼此有了好感。三花私下里问我，得小儿麻痹症的人，如果有了孩子也会那样吗？我说不会的。我问三花是不是看上T老师了，三花脸倏地红了。

　　三花和T结婚了。我们都参加了婚礼，祝福他们早生贵子。可是，三五年过去了，一直没有动静。我曾问过T，这是怎么回事？T说，他有压力，他怕生出的孩子像他那样。所以，一到男女之事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。为此，三花也向我说过苦楚，我说，你要给T一段时间。

　　转眼，T到了四十光景，三花终于有了喜。我们都为这对患难夫妻高兴。T说，有啥可高兴的，厂子不景气，马上就倒闭了，不知道我将来能干些什么。我说，你现在写作名气也不小了，光靠稿费也能生存。再说三花也不吃闲饭啊！

　　如今，T的儿子都上小学了。一双大眼睛，很像他爸爸。我问T，你最喜欢你儿子什么地方？T说，他最喜欢孩子的大眼睛，他有时都不敢看。我问为什么，他说，怕孩子看到爸爸的样子在别人面前自卑。我告诉T，你儿子在我面前常以你自豪呢！他说你就是他心中的保尔·柯察金！T听后，默默地流下热泪。

　　上周末，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。T和我邻座，我没想到他是坐着轮椅来的。我感到吃惊，说你身体出现新状况了？T苦笑着对我说，他被一个街坊的三岁小孩给撞了，结果把那条好腿弄成了骨折。我说一个三岁的孩子，咋那么大力气？T说，孩子为了躲一条狗，跑得急了点。我说那狗是谁家的？T说他也不知道。我对T说，你这事要请个律师，起诉那个小孩的家长，他们是有监护责任的！T听后，笑笑说，人家孩子的爷爷答应给出医药费。我说，那也不行，你这以后怎么办呀？万一你这条好腿……不等我说完，T打断了我的话，“没有什么万一，这都是我的命，谁也不怨！再者说，我是搞儿童文学的，如果我为这事起诉了孩子，邻里邻居的，我将来还怎么敢去面对孩子的眼睛！”

　　T的话让我肃然起敬，也让我无地自容。我坐在他身边，感到自己的心很暖，也很凉。

作者： 红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