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书与酒

　　史轶先生，自号晚百早千生，崇孔孟之道，慕魏晋风度，爱史章诗文，于不惑之年离开了工商界，开始了文字业。尽管此前也曾纵览古今历史、遍观中外佳作，偶也撰文作诗，毕竟业之所余之事；但在此后，与其说以所余之事为业，不如说以所爱之事为业，顿感四十年来分离的身心，终于合为一体。人到中年，不仅阅历丰足，而且思维健盛，加以断齑之定力、划粥之苦心，所作渐入佳境。近拟将十一年来所作诗稿结集付梓，定名《十一年集》，嘱我为序。我时年四十有八，展开目录，最先读的，自是这首《卌八自寿》了。诗云——

　　凄雨冷风解浊醪，当年力大也堪豪。登楼不赋常悲疾，耕地只缘久慕陶。白发无言催四纪，红颜有疾说三高。扬州一梦经年累，辗转听钟忒苦熬。

　　少年时代，大抵意气风发、豪情干云；然而时世磳磴，命运艰难，壮志未酬加上韶光易逝，结局注定是登楼拍栏、转头东篱了。白发无言，实不消有言；红颜有疾，人岂能无疾？此时悟得，原来此生懵懂，居然已慕五柳先生久矣。复又悟得，其实人生无奈、诸事有缘，能事所爱之事已是幸甚，大可不必言早晚。而以昔日勤勉精进之心，以为今朝旷达静退之事，更是幸甚，大可不必言甘苦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是介于儒与道之间的。

　　诗中意象，除了白发，多有诗书与酒，比如“绮思掩卷尽，浊酒把杯浑”（《卌六自寿用元韵》），“饮酒寂寥时易醉，读书仓促夜难眠”（《谷雨前三日项秉康兄为余摄影有感》），“春来也、邀八方宾客，茅酒犹香”“春去也、任流年轻过，再续华章”（《沁园春·应嘱赋世博》）。史轶先生不仅嗜书，而且善饮，想必诗兴常从酒中而来，久之便将作诗等同于酿酒了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是介于诗与酒之间的。

　　所见诗词，涉猎颇广，其中述怀最多，除上述诸篇，还有《一剪梅-拟晚千自述》《中秋独酌》《岁末述怀三章》《壬辰除夕书怀》。论史之作有《读史有感》《辛亥百年吊鉴湖女侠》；咏物之作有《咏雀》《家植龟背竹十载因以记之》。还有赏艺之作如《观严先生绘鱼有感》《近识吴孔奇先生而读江寒汀画甚得》《访江里平先生晤谈间观其书画手卷赋此》，酬唱之作如《依韵酬马先生》《辛卯新正呈黄先生》，记游之作如《神游西藏》《重阳前二日游龙虎山、滕王阁》《庚寅新正应冯百毓君邀游皖山》。各类诗作时见独思奇句，内涵更有映带勾连之处。探其牵连之意、结缀之思，“兴观群怨”四字是也。我最留意的，是《读报有感》诸篇，《闻黑龙江鹤岗矿难》《读岁末大事记有感》，大抵描写世相人态，抒发真情实感，或赞许、或驳斥，观点是非分明；或慰藉、或讽喻，关怀国计民生。道德之明，情怀之盛，漫润于所有题材的作品中，如《祭孔议》《五四有感》《戊子春节赴和县过乌江》等，毫不遮掩，更不矫饰。虽是胸臆直抒、思直言明，却也蕴含深意、饱蘸浓情。本来是志中有情、情中有志，情志实不可分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是介于志与情之间的。

　　前钟新诗，后为旧诗，当今的诗人许多如此。史轶先生自言己作“火气颇大”，恐是选择作旧诗的原因。若把情志比作瀑布，那么格律好比接纳瀑布的池塘，既能缓其跳宕漫溢之力、增其和谐均衡之美，又可保留情志的活性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是介于情与志之间的。尽管知晓格律，但史轶先生从来不为所羁，其韵脚平仄常有出格之处，好比瀑布落入池塘，总有些许水花不肯就范，泼人手面。可见史轶先生宁肯出律，也从不委屈情志之激发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是介于严与宽之间的。

　　史轶先生崇晋风，慕晋人，尤羡阮籍以青白眼对人事。人间有善恶，世道有清浊，此事自古而然；不过于今不仅为烈，且更复杂，即令智者也难察辨。史轶先生近来主张以灰目对人事，庶几有鉴于此。即先以平等之心、中和之情视之，在缜密的理性认知与细腻的感情判别之后，再选择以青白相待。我以为然。或可以说，史轶先生的诗，将来会是介于青与白之间的。正是——

　　十一年中长酝醪，晚来结作百篇豪。效牛不慕千金子，梦蝶相随五柳陶。身外当成言在外，心高终比位居高。且调青白为灰目，俯仰从容脱苦熬。

作者： 胡晓军